如果说影史上曾存在一个黄金年代,那大概是在1994-1995年。全球文化爆发出蓬勃的生命力,后来被人们奉为经典的《阿甘正传》《低俗小说》《肖申克的救赎》于同一年竞逐奥斯卡最佳影片。中国的第五代导演同样吸引了世界的目光,张艺谋、姜文、陈凯歌……这些此后影响了中国电影30年的名字于1990年代走到国际影坛的聚光灯下。
在这些名字当中,李少红显得尤为突出。在一众以男性为主导的叙事作品中,她电影、电视剧里的东方美学和女性视角自成一派,形成一种独特的表达。从类型片起步,到独树一帜的个人风格,在诗意的台词和唯美的视觉背后,是李少红始终如一的探索精神和开放态度。
导演李少红是细节控。
2023年,拍摄电视剧《围猎》中的一场父子争吵的戏时,她想要一截室外楼梯。美术组一直没能满足,她急得不行。为此,他们在泉州、厦门、漳州找了47处楼梯,终于找到最合适的一处,但配套那间屋子的主人不在,楼梯拍摄依旧没着落。
临近杀青的时候,美术组试图劝说她将就一下。“他说,咱们拍了两个多月了,每十天去敲一次门,人家就不在当地,导演你就不能妥协吗?我说我明白,要不然你今天再去敲一下门?”李少红讲起这段经历,她就是不想将就,因为“真实的表现力是最强的”。
这是刚入行时导演谢铁骊留给她的影响。1982年,李少红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,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工作。第二年,她以副导演的身份参与谢铁骊导演的电影《包氏父子》的拍摄。电影里需要一罐斯丹康头油,准备道具时,李少红想找一个类似的罐子,贴上标签,装上其他头油交差。
“谢铁骊说不行。他让我到上海去,必须找30年代的斯丹康,我就为了一罐头油在上海跑了整整一个多星期,翻遍了所有的日化工厂仓库,最后真被我翻来了。”李少红说,“这就是创作。”
2023年11月,《围猎》的拍摄关机前三天,美术组终于敲开了那间屋子的门,获得屋主授权,完成拍摄。后来每次看到这一段,李少红都特别感慨:“这种细节是经得住时间(考验)的,过了10年20年,再回头去看你拍的东西,每一个细节都在闪闪发光,它永远不会褪色。”
这些准确的细节来自开拍前充分的准备,缉毒题材电视剧《围猎》筹备了两年,李少红跟着缉毒警察翻档案、实地走访,与他们一起生活;《妈阁是座城》的原著小说很扎实,但她还是花了一年时间在澳门,采访所有与小说有关的人物,跟他们打交道、做朋友;《大明宫词》剧作背靠大量史料,她就读《资治通鉴》……
“有时候其实我也特别想(拍得)快,每次给自己做的计划都是特别快的。但自己老过不去,觉得剧本还是不行,或者哪里不行,得再找点东西来说服我自己。”她信奉一个创作原则,那就是不能欺骗自己。
1995年,她的电影长片《红粉》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。放映时,她就在影院外头站着,看一棵树,一直看到散场。“其实我脑袋里全是电影的画面,但是我就不敢正视它,因为在你看来好像老是千疮百孔,就老会觉得哪都不好。”
也是在那一年,《红粉》获得柏林国际电影节的银熊奖-杰出成就奖。在《红粉》中,李少红最重要的创作意识显现,即关心个体感受和性别身份,重回“我”的视角。
读书时,李少红与陈凯歌、张艺谋、田壮壮等人同班。当时班里每个人都有一个用电影名字起的外号,同学们给李少红的外号是“女人比男人更凶残”——那是一部1967年的英国犯罪片。
后来李少红的作品的确印证了这个外号,以惊悚、犯罪为题材的电影《银蛇谋杀案》(1988)让李少红在影坛崭露头角。电影放映结束后,李少红走上前与观众见面,台下一片哗然,谁都没想到是一位女性拍出了这么“凶残”的片子。
李少红的起步与她后来的风格大相径庭,转折点是那部斩获大奖的《红粉》。苏童的原作小说尚未出版时,李少红就看到了样稿,并产生了将它搬上银幕的想法。然而最终影片的叙事手法却与苏童截然不同。相比于小说笔触的克制、疏离,李少红的改编中充满了强烈的情感代入。
《红粉》筹备了两三年,剧本改了七八版,李少红还是觉得不对劲。故事一直围绕着新中国成立初期如何改造青楼女子展开,这是一种宏大的视角。可李少红更感兴趣的,却是大时代中个体女性的生活与选择。在反复的修改中,她不自觉地开始思考,最大的创作源泉其实是个人对艺术和生活的理解,也即“让我的创作视角回归到我个人”。相比于大的时代,一个角色的悲喜的确是小事,但李少红想要人们看到的,正是这些“个体”,以及站在角色背后叙事的自己。
“看见自己的意义就在于,你会想自己要什么,什么是你生活的目的,什么是你的价值,而不是别人给你规定的价值。”
此后的每一部作品,李少红都尝试着从中去寻找“我”的位置:《雷雨》(1996)《大明宫词》(2000)都以女性视角重新对经典进行解读,《橘子红了》(2002)贯穿着对婚姻、爱情、自由的探讨。在她公开的近作里,2020年的《世间有她》和《云重传》,前者讨论了对自我价值的认知,后者则更为直白地指向了封建礼教之下的男尊女卑及对其的破除。
无论是生命经验,还是创作意识,李少红一直认为,创作者必须要看见具体的人,并保留自己的主观视角——“我”的视角。对创作者而言,生活是第一重要的创作来源。“如果你对生活没有感觉,不去经历它,你就不知道要表达什么,”李少红说,“眼睛尽量往下看,不要往上看。”
而一切的作品,最先要过的仍然是“我”这一关。李少红常对自己说一句话,“首先要感动你自己,才能感动观众”,这是她坚守的创作原则,也是她审视、判断作品的方式。真实地面对“我”、剖析“我”、表达“我”,这是李少红作品每每能够直击人心的原因,也是她为文艺界带来的新切口。
对于塑造的每一个人物,李少红都努力为其构建尽可能细致的命运逻辑,因为观众所见的好、坏、善、恶或者复杂面向,皆是“命运驱使”。她如此相信命运的重要性,以至于在自己的一生中都保持着对时代的敏感,并做出顺应时局的选择。她像一棵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壤上的树,每一圈年轮都诚实地记录着此地的变化。
时间回到李少红入行之初,《银蛇谋杀案》并不是她最想做的那种电影类型。当时的北影把学生当作艺术家培养,学的是作者电影,老师对类型片讲得也不多。第一次接到《银蛇谋杀案》的剧本,李少红直接懵了,“我都不知道怎么拍。”
她只能拼命补课,看了无数类型片,试图从中寻找规律,后来她创作时大量查阅资料的习惯此时已初见端倪。但当时她的确感到失落,相比于“艺术家”的学习方向,拍类型片多少让她“英雄无用武之地”,甚至觉得不幸。还是田壮壮宽慰她:“你拍了这个片子,至少拿到了一张导演行业的入场券,将来再拍自己想要的东西,厂里也会支持你。”
正如田壮壮所言,《银蛇谋杀案》是当年北影厂最赚钱的电影,李少红也因此得到了支持,得以拍摄《血色清晨》(1992)。而她对类型片的看法也在这一过程中转变:“我清晰地认识到,人物很重要。对角色有了理解,认同他的经历,才会认同他的行为。我希望把电影里每个人物的故事讲得非常生动,让人们记住。”
1993年,随着改革的深入,电影行业也由计划经济体制转向市场化,导演需要自己拉项目、找资金,“我都不知道到哪去找钱,上学的时候怎么没有教过我们。真的是站在北影厂的门口,车水马龙面前,不知道钱在什么地方。”而对于在艺术电影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一代来说,商业化和电视剧的到来多少令人不适、排斥,有不少同学把拍摄商业作品称为“堕落”。
李少红不把自己架在高处,她是那一代导演中第一个开始拍电视剧的,《雷雨》《大明宫词》,一部接着一部。李少红的电视剧从不放弃艺术性,“我按照艺术电影去拍电视剧,我在剧里加人文的东西——人的命运,人的故事,人的情感。艺术性强了,其实商业性也强了。”这令李少红导演的电视剧有着独树一帜的色彩,带着审慎、典雅之美,开创了属于她自己的风格。
从类型片到电视剧,看似离当初的“艺术家”越来越远,却离“我”越来越近了。“每个人都是这样,一生不停地站在选择的十字路口,要把握好每一次的选择。”
时代不仅影响着叙事视角的变化,也推动着技术飞速更迭,这些都给创作者带来了更多的尝试空间。李少红是最早使用电脑的导演之一,1992年她就用电脑写《四十不惑》的剧本,还跟北影厂的剪辑师讲,要赶快学电脑。到了《大明宫词》,李少红又花小半年使用新技术调光,以达到她想要的画面。
回过头看,《银蛇谋杀案》和《围猎》构成了李少红导演生涯迄今为止的一头一尾,它们既在题材上形成呼应,又在技术上形成对照。
36年前,因为没有特效技术,《银蛇谋杀案》所有画面必须实拍,每次一到拍摄蛇的画面就卡壳。“灯一打开特别热,它就蔫了,只愿意在水泥地上趴着,因为地是凉的。愁死我了,所有人围着一条小蛇没办法,只好把它放在水泥地上,缓过来了再继续拍摄,可是钨丝灯一打开,又特别热,它就又蔫了。”李少红现在还记得那条蛇蔫了的样子,像一根筷子一样,笔直地耷拉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到了2023年拍摄《围猎》,李少红已经能借助虚拟拍摄,把不同场景分头拍摄再做合成,以此克服拍摄地的潮汐等自然因素带来的局限。“很多原来难以实现的东西逐渐变成了现实,可以打开想象的空间。”
1990年代从胶片转向数码,到如今的AI技术、虚拟拍摄,她都乐于尝试。随着影像技术的发展,手机电影逐渐走向大众,在第五届华为影像·金鸡手机电影计划中,李少红担任了评委,这也是她连续三届担任本奖项的评委会主席,希望借这一平台发掘出手机电影创作的新锐力量。也正是在对新事物的探索中,在超前的想象中,创作者才能守正出新,不断达到非凡之境。
有时候,事物更新超出了她的认知,“我都已经快没办法跟他们(年轻人)聊天了,很多时候他们说的话,有一半我都没理解是什么意思。”她笑起来,“但是我也不管,我脸皮比较厚,就会去问说我没懂,你再说一遍。”已经成为大师的李少红一直保持着与年轻人接轨,她跟他们交流、讨论,更多是发掘、扶持。2011年,李少红当选中国导演协会会长。五年后,她发起“青葱计划”,帮助青年导演完成导演首作,迄今坚持了将近十年。看到众多年轻创作者的表达,李少红感到一种成就感,她是“实实在在地为这个行业做一点事”。
观众在银幕上看到悲欢离合,看到划时代的故事,但很少能想象到幕后有人在一罐头油上的“固执”。而那种每个细节都必须扎实、每部作品都需要有成长的坚持,才使创作者的镜头语言深刻地打动了观众,与人们产生精神上的共鸣。
用“自我”的表达去碰撞“大众”的思考,还能够几十年来持续直击人们的内心,这对文艺工作者来说是非凡的追求;摒弃了“艺术家”的矜持,把商业与艺术捏合在一起开创自己的风格,这对创作者来说是非凡的境界;始终跟随时代,尝试新的创作手法,则是大多数“功成名就者”难以企及的非凡突破。敢于非凡,方见非凡。一路走来,李少红也在不断成长,她一直在寻找自我,在探索技术,在尝试与每个年代的观众对话。
在华为见非凡品牌计划系列访谈中,我们看到了一个创作者的精神追求和她的自我迭代,而这种守正出新的意识同样推动着一个企业不断突破边界,永葆活力,用开拓性的技术和产品领跑在行业前沿。正如李少红所说:“创作会让你永远年轻。”华为将与来自多个领域的非凡大师碰撞出人生的智慧光点,通过这些非凡大师的真实人生,看见非凡,听见非凡,遇见非凡。当创作者始终与时代一起成长,她所讲述的,便是能够跨越时代的故事。